Tuesday, October 9, 2012

【漫步】下關門司走一圈,之一:唐戶市場、日清議和紀念館、赤間神宮

Pt. 1.3、9/14, 2012

抵達下關,先往離車站不遠的旅館:下關Station Hotel放行李去。從旅館離開還不到十二點,但因為一早便出發,我們都已飢腸轆轆,便決定先到號稱「關門地區廚房」的唐戶市場(からといちば)安慰五臟廟。下關以河豚料理聞名,街上、市場裡,到處都有河豚的塑像,連人孔蓋上畫的都是圓嘟嘟的河豚。

▲這應該不是泡芙阿姨,而是泡芙美眉!

▲讓貓來顧這攤位,真是再合適不過了

唐戶市場離下關站不遠,坐公車車程不到10分鐘,有經過「唐戶」或「唐戶市場」的路線皆可抵達。經唐戶市場的班次不多,但多數路線經過的唐戶站其實也不過就在市場大門斜對面而已。

搭公車時還鬧了個糗事。下車要投錢時才發現身上零錢不夠付兩個人的車資,急忙拿出鈔票丟進駕駛座旁邊的兌幣機。零錢叮叮咚咚掉出來後,拿了便直接跳下車,忘了老妹還在車上等,駕駛大哥和坐靠近車門的阿姨連忙出聲,我才趕快回頭付錢。下車的時候還被一旁的阿姨揶揄了一下,雖然聽不懂整段,但「別忘了女朋友啊」這種簡單的句子倒是聽得很清楚,真是有夠不好意思的。也因為這段插曲,被老妹凹了今天整天的飯錢,真是得不償失啊。

唐戶這一帶除了市場,也聚集了不少甚具風情的歷史建築,要往對岸門司的渡輪站也在附近。不過已經餓到胃痛的我們目標一致,眼裡除了唐戶市場以外,已經容不下其他的事物啦。

市場裡賣魚貨的店鋪都已過營業時間,只剩下一些賣農產品的攤位以及最受遊客歡迎的小吃攤,整體的感覺跟台灣的觀光漁市有點類似。還在打量周邊環境,尚未選定目標時,糊裡糊塗地就被人群帶到賣生魚片的攤位前、又糊裡糊塗地接下了店員阿姨遞過來的盤子,既然拿了就選幾個吃吧!急需補充養份的我們等不及到二樓的用餐區,很沒形象地站在旁邊沒營業的攤位前便吃了起來,一口一個一下子全嗑光了,舔舔嘴脣,意猶未盡地到另外一攤又拿了兩盤滿滿。我們都很愛吃生魚片,雖然在這種陰陰濕濕的天氣裡吃了不少生冷的食物,但還不用喝點熱的東西暖暖胃。

▲除了這種小吃攤,市場一二樓也有不少小食堂可選擇

▲另一邊是多已休息的漁獲販賣區

▲雖然是連假,但人潮沒有我想像的多

填飽肚子後,沿著海岸往關門大橋的方向漫步而去。外頭有風,偶爾還會下起一陣大雨,但幸好多半很快就停了,有時陽光會從雲裡探頭出來透透氣,是還算舒適的天氣。我們沿途陸續拜訪了以河豚料理和日清議和紀念館聞名的春帆樓(しゅんぱんろう)、奉祀安德天皇的赤間神宮(あかまじんぐう),然後從關門人行隧道走往門司港,這是這一帶很標準的旅遊路線。

▲唐戶市場外視野極佳。左方是關門大橋,對面最高的建築物便是門司港レトロハイマート

跨過馬路,便可看見背山面海的春帆樓立於山坡上。現在的春帆樓是昭和60年啟用的新建築,李鴻章簽訂條約時的建築早已毀於二戰,但此地的歷史意義卻是怎樣也燒不掉的。雖是風華一時的高級餐廳,但因半隱於房舍後方,整體而言稍顯低調。大門旁有條標示為「李鴻章道」的狹窄山徑,得名於當年李鴻章來此議約時,因曾差點遭人刺殺,為了安全,便多避開大路而從這低調的小徑進出。

日清議和紀念館位在春帆樓旁,是棟獨立的建築,入內參觀不需另外收費。館內並不大,除了牆上介紹議約當時歷史背景的說明牌,主要的展覽內容是中央用玻璃圍住、重現議約時景象的桌椅,只是不知道這桌椅是不是便是當初簽訂和約時使用的。每張椅子旁都放有說明牌,告訴參觀者有哪些人物曾坐在這位置上,創造歷史的轉捩點。對日本來說,這裡是勝利的象徵、是維新有成的註解、是在急速進步的年代中取得世界一席之地的標記。但對中國和台灣而言,自李鴻章坐在這簽下條約起,即是剪不斷又理還亂的開始。

▲不知道李鴻章當年,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走過這路呢?

▲春帆樓旁的日清議和紀念館,免費參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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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灣到底屬於誰呢?這是個複雜且充滿血淚的問題。西班牙人來了,荷蘭人也來了,他們劫掠搶奪原住民的村社、資源。明鄭王朝來了,他們攻打原居台灣中部的大肚王國,為當地的平埔族帶來一場滅村的屠殺。清王朝來了,皇帝宣稱台灣正式成為中國的一部份,讓明鄭王朝和大肚王國都沒入史書,跟著越來越往山裡移居的原住民一起,將台灣這個舞台讓給逐漸增加的漢人移民。接著李鴻章一個簽名,台灣成了大日本帝國的一部份。

日本治理的五十年間,中國改朝換代的那一段紛亂,台灣並沒有參與。太平洋戰爭期間,日本統領下的台灣,美國和中國是台灣的敵人、是空襲的兇手。那時候生活在台灣的人種田、經商、打鐵砍樹打獵捕魚、被要求學日語、上公學堂、過那些會罵人「八嘎呀摟」的人口中的文明生活。

然後如同歷史上每一段外來政權進駐的時刻,就在莫名其妙一群說日語的人進駐台北「治理台灣」的五十年後,莫名其妙又換上了另外一批講話會捲舌的人進駐台北「光復台灣」。那不是種田經商打獵捕魚之人的遊戲,他們只負責看天氣、打算盤、盼著今年收成好、為了下一餐努力打拼。有時我會毛骨悚然地想,也許這世界最大的災禍,就是有了一群總是在想著如何能讓明天要更好、讓眾人更進步、更文明、永遠忘了尊重他人、敬畏自然的傲慢知識份子。

誰能說誰擁有誰?誰又能說誰擁有這塊土地?沉默的大地沒有聲音,所以我們都忘了詢問她微弱的鼻息、傾聽她細碎的呢喃。如同我始終以為沒有任何一個政府有權利擁有釣魚台一樣,我也認為沒有任何一個人有資格說他擁有任何一塊台灣的土地。對於自然界和大地而言,人類不過是個過客,對人類而言,自然界和大地也該只是個過客。對我而言,天空、海洋和大地從來不屬於任何人類,生於斯長於斯的原鄉人如此,更何況只是居管理位置、徒然虛名一個的政府,無論它的名字是中國或中華民國,皆不過是一場成王敗寇、虛名上築虛名爭虛名的大型遊戲而已。只是總有人沉迷於此,不可自拔且深以為樂。

這些年我逐漸認為,我認同自己身為華人、也認同家人傳承給我的傳統文化,但對我而言,那是表象的認同,只是一種方便表述的抽象名詞,那是形於外的架構,但架構之下的部分,卻是這表象難以真正表達的。

精確一點說,在我骨子裡認同的,不是華人也不是傳統文化。沉澱在我心深處的,是在彼此的價值觀中,我們堅持或反抗著、在神明廳的香煙裊裊中,我們一同持香敬祈、家旁邊從池塘成了空地,我們捕魚、嬉戲,到漸離童年遠去。家人與我,我們之間的感情、我們與我們所生活的環境點滴累積起來的細碎,那讓我揮之不去卻又情怯、我所認同且眷戀的,才是構成這樣一個我的基底。

我愛家、愛鄉、愛這土地、卻不愛國。愛這塊哺育我成長的土地,與愛宣稱擁有這塊土地的政權,從來就不是同樣的事。台灣曾被多少人統治過?中國曾有多少朝代興替?每個上位者皆極力想抹去前朝的存在,希冀人民能忘掉過去、認同現在的主政者。那是即便再如何美輪美奐,終有一天皆會頹圮的大廈。那也許不是我們的遊戲,但我們卻能選擇,將眼光從仰望那似乎永不傾倒的樓宇,轉回腳下那總是承接著我們所有哀樂喜怒生老病死的土地。那才是記憶了我們成長、稱之為家的所在。

在這土地之上,我們都殊無二致,無論我們有著怎樣的回憶,無論我們外表有多大差別,我們都只是一個人。只因我是人,我只是一個與他人無異的人,我引以為傲的,是因我身為我自己。在每個人身上被註記的所有標籤之下,我們都只是單純的一個人。在天地之間、在生死面前,我們無分高低、無有優劣,但卻獨一無二。也許當我們都能認清身為人的自己,與他人並無不同,但卻同時能以自己的獨一無二為傲,也能尊重他人的獨一無二時,我們才能從這看似複雜的世間,理出一終究存在著的不變道理,我們也才能放下對於這世間的汲汲營營與貪嗔愛憎。

▲目前由宮內廳管理,奉祀第81代天皇「安德天皇」的赤間神宮

如同春帆樓隔壁,赤間神宮所奉祀、僅得八歲的安德天皇與平氏一族所譜寫的那段歷史,無論地位如何崇高、即便曾經再有權勢,在權力場上敗了便是敗了,僅能聽著小寺廟中的樂師,唱著那覆滅的不堪。

壇之浦海戰後一年,源家建立的鐮倉幕府為安撫亡靈,在此地的阿彌陀寺境內築御影堂,奉祀落海的安德天皇。明治時代頒佈神佛分離令時,則廢阿彌陀寺改稱赤間神宮,由宮內廳管理,但天皇陵仍稱阿彌陀寺陵。

與明治神宮的蓊鬱遼闊不同,赤間神宮境內並不廣。穿過龍宮造型的水天門,再爬上幾階階梯,便是主殿「大安殿」,安德天皇的陵墓則位於神宮和春帆樓的中間,獨立於水天門外。之所以稱水天門,是因成為波臣的安德天皇後來入祀水天宮的總社、位於九州的「久留米水天宮」,成為水神與安產之神。至於為何要建成龍宮造型呢?原因則來自平家物語裡記載的一則故事。安德天皇的生母,也就是高倉天皇的中宮、平清盛的女兒、後號為「建礼門院」的平德子,在壇之浦海戰時雖亦投海卻被救起,在源家將其送往大原寂光院了此殘生後,便一直鬱鬱寡歡。某天,德子夢見安德天皇與其母、被稱為「二位尼」的平時子,正一同在一美麗的地方遊玩,其模樣亦十分歡喜平和,便問道「此地為何處呢?」二位尼答曰「此地為龍宮城,是十分清淨的地方。」夢醒之後,雖也許是日有所思所致,但德子仍備感安慰,心中的悲苦應也能減輕不少吧。因著這個故事,在重建因火災而燒失的赤間神宮時,便修築了此龍宮城造型的宮門,希望亡靈能在清淨之地,獲得真正的平安喜樂。

神殿旁的社務所和寶物殿後,有一方小小的墓地,這是平氏一族的墓塚,侷促於屋後山畔一隅,遮天蔽日地,稍顯哀戚。墓地的入口處旁,有個小小的芳一堂,也許捨去兩隻耳朵留得性命的芳一,在黃泉路上,終究又繼續為祂們吟詠誦唱,無止無休。在芳一的琴聲和歌聲中,亡靈能感到撫慰嗎?祂們是否曾嚮往著毋需拿槍動刀的生活,抑或始終以身為武士為傲,即便奉獻生命?

被外祖母二位尼背著帶往龍宮的安德天皇,總讓我想到南宋最後一個皇帝,被宰相帶著一同成為波臣,同樣只得八歲的趙昺。八歲的孩子,還是玩耍的年紀吧,曉得天皇是什麼嗎?了解什麼是權力嗎?也許他們連國家、榮譽是什麼,都還懞懞懂懂。面對逃亡、爭戰和波濤,大概從頭至尾能了解的,只有無涯的恐懼而已。事過境遷,天下早已不同,只有波濤與上位者的算計鬥爭與權力傾軋依舊,從未隨潮起潮落而消弭。

曾以為安德天皇幸運,死後因天皇萬世一系仍享有神宮及香火的尊崇,不若趙昺僅得史書上寥寥數字。但轉念一想,對人一生而言,死亡便是死亡,所謂勝者的死亡並不充滿光榮,敗者的死亡也不刻滿屈辱,所有生前榮辱或觀者吟詠的愁緒言詮,不過反應了人們對這塵世間如此依依不捨的眷戀。每個人最終、最多也不過得山間水畔一張草蓆大小。說到底,闔眼之後,這汗青如何註疏,卻又與我何干?

▲龍宮造型的水天門

▲水天門外,水天皆無語

▲赤間神宮主殿:大安殿

▲立於平氏一門墓地外的芳一堂

從社務所的宮司手中接回御朱印帳,我們帶著稍微惆悵的心情準備離去。步下階梯時,突然一陣細雨飄過,伴著水天門外呼嘯不止的風,好似正嗚咽著這神宮的主人翁,悲苦驚懼的一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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續篇:【漫步】下關門司走一圈,之二:關門大橋、關門海底行人隧道、門司港レト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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